薛定泽

编不下去了

【CA】君自花都来(1-尾声)

  • 是合志《The Book》的解禁文!首先表白各位参与合志的太太们

  • 时代背景:法国1718年

  • 原文配图来自@每天都是散乔日   散乔太太!(配图和乔太的艾特会在评论里 电脑端搞不了的哭了)

  • 人物属于《好兆头》影视剧,OOC属于我

Chapter 1

亚茨拉菲尔没能及时参加巴黎三月份的画廊展览。

他本打算在法国呆到四月再回去——没出名的画家总期盼着上帝青睐。他不必靠绘画养活自己,却希望有人肯承认他的画作。在巴黎他举目无亲,整个冬天,和他打交道的只有埃居、股票和开画廊的唐吉老爹。

他一整个冬天都窝在街区猫冬,彻夜不眠,对着素描纸枯坐,一遍遍调整微小的细节以追求构图均衡。而窗外的巴黎正在进行一场无尽头的狂欢。香槟的泡沫、经济的泡沫翻腾着,像一壶快攀升到沸点的水,泛出金色的、炫彩的光晕。

没人能说出这场钞票与股票的欢宴什么时候是个头——物价已上涨了两三倍;就像没有人能说出,古典主义什么时候退出了巴黎的时尚舞台,静穆恢弘不再是艺术的首选。亚茨拉菲尔一个人赤脚站在沙滩上,目睹浪潮退去,风帆被地平线吞噬。

再一次的,他被落在了后面。

 

公元1689年,亚茨拉菲尔·范·拿骚出生在阿姆斯特丹的一个贵族家庭。他的父母都是虔诚的天主教教徒,膝下唯有他一个孩子活到成年,其余的三个孩子死于天花。

对他而言,唯一真正救赎过他的人是拉斐尔。可他的父亲与拉斐尔的父亲不同。拉斐尔的父亲是画家,自拉斐尔年幼就躬身教导儿子绘画;亚茨拉菲尔的父亲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商人,期许他的儿子有一天继承他的舰队。

孤单的亚茨拉菲尔,独自找寻着缪斯的金发带。

公元1703年,亚茨拉菲尔的父亲远赴日本,把最爱的丽贝卡号留给了亚茨拉菲尔。亚茨拉菲尔为父亲送行之后,发现父亲曾翻阅他的画稿和笔记。

他心绪无端,把自己的笔记翻来覆去地摩挲着。父亲必定满怀对独子的希望离去,但他还是放不下内心的追求。他还是在学着操舵、纵帆的同时,深夜里端着三杈的烛灯,在挂满画作的回廊里一遍遍踱步。

十五年过去,他已长成温和有礼的绅士,临危不乱的船长,而父亲再也没有回到阿姆斯特丹。他也一直抱着歉疚与担忧,打开每一封飘洋过海的来信。陌生触感的日本和纸,让他恍惚觉得,他还站在送离父亲的码头上,注视着船队的风帆远去。

 

他与画廊的唐吉老爹告了别,许诺会在明年的晚秋,为他带一本荷兰文《新约》和郁金香种子。然后与这个陌生的巴黎告别,乘坐马车去波尔多,再搭乘享誉盛名的新玫瑰号回到阿姆斯特丹。

至于他为何选择了新玫瑰号,亚茨拉菲尔另有打算。

新玫瑰号的船长——克劳利·都伯万,无论在巴黎宫廷,手持孔雀羽扇的小姐的口中,还是在密西西比河的岸边,寻欢作乐的水手眼里,都是那种光彩夺目的人。

达官显贵,巨贾名流,谁不青睐这位新晋公爵?谁不愿意抬起他们尊贵的脚踏上他的甲板?亚茨拉菲尔也做如此打算。他在巴黎沉默了太久,正想借此机会和那些名门望族共聚一堂,聊聊约翰·劳、爱德华·蒂奇和弗拉戈纳尔,好让他风华正茂的美人丽贝卡,在商旅纵横的大海上绽放异彩。

 

Chapter 2

亚茨拉菲尔于早间七点赶到月亮湾。波尔多的晨祷悄然落幕,取而代之的是葡萄庄园和码头的匆忙。这日的清晨格外热闹,以至于二十年后,亚茨拉菲尔在哥德堡购入订烧瓷时,仍有人向他打听新玫瑰号的掷瓶礼。

那时他年岁已老,眯着垂下的眼睛,把目光落在彩釉的纹路上:“这一切都是上帝的功劳……”说完他自己笑了出来,把手中的瓷器妥善地放回货箱内,再盖上了货箱的盖子,轻轻地拍了两下:“新玫瑰号。”

 

这艘豪华的佳眷是1718年,那洋溢着欢笑轻快的年代中,一段优美华丽的奏鸣曲;她像是一颗锦上添花的祖母绿,镶于君王的金王冠上熠熠生辉。

码头上人潮涌动,各个角落都洋溢着欢快的气息。小姐们挪着浅色鲸骨裙摆,娇美的柔荑提起裙摆向船长和贵族们行礼。乐队不知疲惫地奏鸣亨德尔,尽管喧嚷至极,但乐曲只是微弱地跃入擦肩而过的旅人的耳朵。在这诙谐欢快的气氛中,亚茨拉菲尔拎着他的手提箱,看小号号嘴上一闪而过金灿灿的阳光,看印着路易十五头像的金扣子镶在袖口的扣眼——随着翩翩的摆臂,引得纷纷侧目。

似乎这条刚从船坞中驶出,即将开启处女航的盖伦帆船,开向的并非圣彼得堡,而是一个流着奶与蜜的极乐世界。

 

一个肩膀上纹着燕子的年轻水手把箱子从他的手中接过来,打断了他的遐思。亚茨拉菲尔顾及自己的隐私,本不想把行李托付于他,奈何热情的法国男孩向他承诺,会为他完好无损地带进一等舱房,并且看在上帝的面子上不会私自打开。

亚茨拉菲尔被他的热情逗笑了:“让我去见你们的船长,向他亲自说明。”说着他还是取出了钱包,打算付给这年轻的小滑头几个苏去换朗姆酒。

“不用啦,先生。”水手眯着眼睛看向船头,乐队开始演奏典礼的音乐,掷瓶礼已经开始。他匆匆忙忙与亚茨拉菲尔道别,像一只燕子灵敏地穿过人海。

码头上人声鼎沸,四周的人群都聚集到新玫瑰号的甲板下。波尔多市长的女儿,高挺着胸脯的穿着蕾丝长裙的女孩,受邀将一瓶经由修道士之手的香槟砸向船首柱。

这繁华时代的产物被金丝捻成的网拢着,在一声脆响中碎成一片,酒液翻腾起白色的泡沫。过了一会儿,欢呼声和掌声不约而同地响起,人们纷纷向趴在首楼围板上的克劳利船长祝贺。亚茨拉菲尔迎着太阳,眯起眼睛看向耸立的桅杆。

他无心现在就去向那位船长虚情假意地道贺;他的面容平和沉静,显然没有被繁华盛景所感染。画者的目光只是被面前这一幅活生生的图景吸引了。新玫瑰号的风帆全数拉下,船首正指苍茫的比斯开湾。船头的香槟泡沫还未散去,旗杆上高悬都伯万家族的徽章——黑与红、衔尾蛇与不死鸟——正在迎风招展。

来往的人群,上船的乘客,送别的女人,欢快的水手,运送葡萄酒的工人。

Je vois la vie en rose!

亚茨拉菲尔在心底呼唤着。

他的手伸向随身携带的纸笔,同时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,以确保没人注意到来自荷兰的贵族的一点小爱好。

他正在用精确的目光扫视着周围的一切,力图把需要的细节全数在脑海中记载。几只飞过的海鸥,怀抱着金发孩子的女人,偷偷拭泪的老妪,戴着大三角帽的船长。

红发的船长正隔着船上船下的距离,注视着亚茨拉菲尔。

他们像两只在雪原上擦肩而过的孤狼,像海面上两艘平行的船,彼此互相对望。

亚茨拉菲尔认出他来,就像是他认出一只鸽子,一行诗句。这并非是他认出了红发船长,而是他已经虚构了一个克劳利——克劳利填补了克劳利的框架。

他们在巴黎左岸的画廊有过一面之缘。红发的绅士盯着他体裁老旧的阿姆斯特丹风景画良久,下意识地突出下唇摇了摇头。

亚茨拉菲尔怀揣着恍然,不解地看着他,想要知道他的摇头里的信息。可是克劳利已经朝另外的方向走去,亚茨拉菲尔只得宽慰自己,他不过是对他的宗教体裁表示不满罢了。或许他是个新教徒,或许他是个拒绝条框的洛可可风格主义者。可另一个亚茨拉菲尔,也在由衷地提醒着自己,他从头到尾,由来至此,都不过是个碌碌无为的画者。

人潮簇拥着亚茨拉菲尔,摩肩擦踵,催促着他向前挪动。他眨眨眼睛,回过神来,首楼尾板上没了克劳利的影子。亚茨拉菲尔松了一口气,努力平复自己胃袋中扑腾着翅膀的蝴蝶。

就在刚才那一刻,他意识到这其中有上帝布下的巧合。这些巧合无疑产生了许多复杂的感情,这些感情不一定能在他可以预见的范围内延续,或许在茫茫大海中断了声迹。可是他无法否认,它真的发生了。

 

Chapter 3

夜幕悄然降临。

新玫瑰号如一头孤独的鲸鱼,在大西洋中朝着前方的地平线缓缓驶去。一切都是静谧无声的,欢饮的贵族,忙碌的水手,都已在倪克斯的注视下酣甜入睡。

唯有张开的白色风帆,兜住了咸涩的海风,推动新玫瑰号全速前进。

 

亚茨拉菲尔坐在窗边的书桌前,披着参加舞会的外套,低头捏着一支铅笔,一丝不苟地画着草稿的局部练习。铅笔划在草稿纸上,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。一支银质三杈烛灯,陪伴他度过整个夜晚。

他早晨错过了速写的机会,码头上人潮汹涌,节奏快得像环环相扣的齿轮。不过那副图景已经全然印入他的大脑里,剩下的工程是琢磨构图与色彩。

然而一整天的时间里,他把全身心投入到世俗事务中,像一只灵活的蜘蛛,布置下他细密的网。

早在登船前他就预备了一切。妥善地安置好行李,在客厅挂上一幅赏心悦目的油画(当然是一幅庄严的圣母像),把画架摆到合适的地方,再与那些一等舱房的上流社会打好关系。

白天他是亚茨拉菲尔伯爵,晚上他是寂寂无名的画家亚茨拉菲尔。

自鸣钟的钟声,静悄悄地从钟罩中流了出来,如一双手笼罩在亚茨拉菲尔的耳畔。在他的笔下,子爵夫人安娜丝玛·帕西法,挽着丈夫的手臂,笑盈盈向站在码头上的母亲挥手;老水手沙德维尔,停下手中滚动的葡萄酒桶,皱着鼻子猛嗅空气中的香槟酒味;其中还有在人群中隐身的他自己,目光正落在船首。

一个个不同的人在他的手下成型,定格在他的草稿上,成为光华的一瞬。

烛焰轻轻地爆出一朵火花,亚茨拉菲尔取出剪刀,剪去过长的烛芯。窗外飘来了若有若无的哨笛声。

他为了采光特意挑选甲板上的舱房,此刻他向外望去。

克劳利,红发的法国男孩克劳利,站在甲板上,对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大海,吹响手中的哨笛。

——星光洒在海面上,仿佛千万条银鱼溯游而去。

他不知克劳利何时到来,甚至以为是他清醒时的幻梦。

亚茨拉菲尔看不清眼前的一切,仿佛有一层薄雾阻隔了他与世界。他唯能看见凝固的黑色视野和跃动的银色光辉。

他听见克劳利在舞会上说话,他举着高脚杯啜饮,时不时轻撅起薄唇表示否认或赞同。在欢畅的小步舞曲中,克劳利向姑娘们讲述他在加勒比海遇到的美人鱼。

“她们在海面上浮浮沉沉的,你会怀疑她们到底是不是上帝的造物。是的,和她们在爱琴海上的表亲塞壬十分相似。

“我横渡加勒比海,要到密西西比河的高地去。现在那个地方叫新奥尔良,那是16年的秋天。的确不巧,我在圆月之夜途径百帽港,直到水手看到了在海面上的女人,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。

“一切都来不及了。她们的嗓音可以和梵蒂冈的唱诗班媲美,可就算把战斗天使叫下来也难分输赢。父啊,他在天国看到了。她们徒手拆碎船只,把水手拖到水中溺毙分食。百帽港的海面,啧,尽数被水手的血染红了。我希望没有吓到你,安娜丝玛。故事讲完后我应请你去跳舞。”

安娜丝玛对此饶有兴趣,眨着乌黑的眼睛,托着腮挥手请他接着说完。克劳利歪在椅中,涂了口脂的唇一张一合地动着:“没有然后,小姐,没有然后。我醒过来时,躺在沙滩上,最后一只美人鱼转身跳进海里。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们。留给我的是那个晚上损失的索菲娅号和一队水手。”

“这就完了?”子爵夫人失望的反应引来了四周一阵快乐的笑声,她的丈夫牛顿子爵亲切地拍了拍克劳利的肩膀。

窗前窗外的画者和船长,像在两个不同的平行世界里,仅依靠漫天星光和哨笛声,来证明彼此的存在。

悠扬的哨笛声,带来苏格兰的清冽山风。

他戴上眼镜,继续手头上的绘画。夜幕,烛火,接着陪伴着他,在孤独的艺术之路上踽踽独行。

 

Chapter 4

上帝可能真的根据掷骰子来决定事物。夜不能寐的克劳利在床上翻了个身。船上蓄养的幼猫爬翻了盐罐,大副的咒骂声随之而来。克劳利不安地睁开一只眼睛。

哈斯塔,他就不能别管它。克劳利在心中抱怨着。这该死的老蛆虫。他在心底盘算着,到了圣彼得堡要换一个体面的年轻人,尽早让酗酒的邋遢老头滚出他的船。

从南特直向普利茅斯,一艘巨型盖伦帆船大约9节航速。他默念着附近水域的洋流,诅咒着寒冷的海风。

长毛白色幼猫咪呜着跳上他的床,拱开被子蜷缩在他手肘边,嗓子眼里发出咕噜声。克劳利抚摸着幼猫的脑袋,这下他彻底睡不着了。

你可真是从地狱来的,小阿努比斯。

他索性把小猫留在被褥里,自己翻身下床。

他险些被地上的箱子绊倒,只好拿过烛台点亮后蹲下,箱子里是一小捧西班牙古银币。或许是哪次在塞维利亚港口打捞沉船时定的收获——他记不清了。

在烛光的掩映下,克劳利船长的船长室,是一间巨大的杂乱无章的展览室。墙上挂着标注满满的地图,一把经年的骑士佩剑架在地图下。印第安人用长羽毛做的头饰,摆在青色的保险柜上。几枚零碎的太阳形黄金饰品,随意放在桌上的角落。他在阿尔及尔游历时用过的水烟壶,上面坐着一只半吊着脑袋的巫蛊娃娃。新挂上的油画也落上一层薄尘,换下来的几幅就堆积在墙角。

克劳利蹲在地上。油画。他默念着,然后用手拨弄着这些华而不实的作物。

我见过亚茨拉菲尔。他想。

蒙了尘的耶稣受难图,油画上远观的人群中,有一个人正悲戚地注视着他。

 

1717年深秋,克劳利常去巴黎左岸唐吉老爹的画廊。

他逛了整整五天,才在角落里找到了一幅符合心意的作品。

当年已很少人用耶稣受难为主题绘画,这幅画一下子就吸引住他的目光。他可以打包票,这个寂寂无名的画家此后也不会出名,尤其是在这个泡沫虚幻的时代。

克劳利又找到几幅这个画家的作品。他的作品在画廊内寄售,鲜少有人购买。他出于好奇,饶有兴趣地打听这人的消息。唐吉老爹说他是荷兰人,没有结婚,身边也没有女人,俨然是个天主教教徒。克劳利对这种传闻一笑置之。当老爹问他亚茨拉菲尔的个人画作时,克劳利摇了摇手。

他的作品大多是宗教题材的绘画。除了克劳利买下的一副风景画,难得在精准的透视之中蕴含了一丝个人色彩。画者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,用画笔记录下阿姆斯特丹这座由水坝和运河构筑的城市。而远处的艾湖,色彩明丽又鲜艳,透露出一丝舶来的浮世绘的影子。

他一定是出于某种原因才这么画。

克劳利决意去见一见这个画家。或许他还会提出订购一幅作品,挂在他新船的船长室里。他已经厌倦虚假的明亮色彩,他甚至想离开法国,到阿姆斯特丹、到汉堡,还是美洲,哪儿都行。就是别让他和这群酿葡萄酒的乡巴佬待在一起。

他去向唐吉老爹询问荷兰画家的行踪,得知画家刚好在兰卡散尔咖啡馆。那日巴黎正在下雨,克劳利赶到咖啡馆,透过橱窗,看到一个男人正出神地注视着窗外的雨水。

那就是亚茨拉菲尔,蓝眼睛的亚茨拉菲尔,以浮世绘的手法画下阿姆斯特丹的艾湖的亚茨拉菲尔。彼时窗外的巴黎,雨水正划过青色的树叶。

克劳利什么也没说,转身离开了。

次日他去了波尔多,在葡萄园里度过了整个冬天,等待新玫瑰号从造船厂中完工,然后启程去圣彼得堡。

画家像巴黎深秋最后的落叶,被他放在了巴黎左岸的1717年。

 

Chapter 5

苏格兰男孩每日早晨在甲板上出现,只因亚茨拉菲尔从不去新教教徒的会客厅祷告。他等他步履匆匆穿过甲板,和他握一握手。

克劳利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。他的全身上下只有一句话:去见一眼画家。

敏锐的亚茨拉菲尔有所察觉。这已经是第三次,克劳利在跳舞时探出半个身子来看他了。他暗觉好笑,低头去看高脚杯中起着泡的甜葡萄酒,故意躲避他的目光。

好吧,第四次了。亚茨拉菲尔不动声色地低头,免得坐在四周的人注意到他的笑容。

这一段小步舞曲终于结束了——堪称克劳利的人生中跳过最长的舞。他牵着可爱的女伴的手,把她送回父母的身边。这是一个可敬的姑娘,难得没有因他三番五次的走神而生气。甚至有一次他把脚踩在了她的裙摆上,害得她差点倒下。

他假装不经意地坐到亚茨拉菲尔身边,仆从为他上一杯长相思。他举起高脚杯,在明晃晃的烛光下,凝视酒液在杯壁上流动。实际上他是为了把头转向另一边,来证明他并非为了他才坐到这里。

“Bonjour.”亚茨拉菲尔轻轻和他打招呼,“船长。”

“Bonjour, 亚茨拉菲尔。”克劳利假装刚刚发现他,“我以为你早就回去了。”

亚茨拉菲尔顺其自然把话题接了下去:“是因为今天的波尔多红酒。”他说着又举杯啜饮了一口,抬起他那双浅色的眼睛看着克劳利。

谣传他的红发是与魔鬼做交易的证明。克劳利用死后的自由换来了生前的功勋和财富。

亚茨拉菲尔道:“我们去甲板上走走吗,船长?”

他说话的时候,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。他甚至忘记了这句话的意义。他二十九岁,不是十九岁。可精明狡猾的新晋权贵,用了几句浅薄的话语就骗取了他的信任。倒不如说是亚茨拉菲尔把自己的信任和盘托出了。

他们两个在海风里缓步慢行。夜空的星辰,咸腥的海风,新玫瑰号在海上如在宇宙中,化作一颗小小的流星在广博的世间中穿梭。

他们聊了很久,从马赛的小酒馆侍女,到击败过的西班牙大帆船。从阿尔金的荒漠,到北海卑尔根的大马哈鱼。直至半人马的喀戎在南方的天空久久不垂,用智慧的眼睛俯视他们。

亚茨拉菲尔恨不得忘记时间,和他一起等待海上日出。但他说的是:“看在上帝的面子上,我必须回去睡觉了,祝你做个好梦,克劳利。”他边向舱房走去,边回头向克劳利挥手。

克劳利取出一方白色的手帕,拿在手中向他挥舞。亚茨拉菲尔被他逗笑了,伸手指着克劳利举起的右手:“嘿,克劳利,你的手帕掉到海里去了。”

说着他趴在围板上,探身向下看去,仿佛真的有一方白色手帕落入大海,渐渐沉入海底。

亚茨拉菲尔歪着头看他,克劳利收回左手,定睛看着自己手中的手帕,夸张地撇着嘴冲他摇头:“真是魔鬼般幸运。”亚茨拉菲尔开怀大笑,把自己的手帕取出来擦去笑出的眼泪。

克劳利发现那是一块老旧的青海波纹日式手帕。

“这是我父亲用的,”亚茨拉菲尔轻描淡写地说,“他离开了荷兰,去了日本。”

克劳利把玩着自己的三角帽,认真地注视着他被风吹起的银发。他轻轻地,用会刺痛人的温柔低语道:“没关系,亚茨拉菲尔。我的母亲是红发的苏格兰人。”

 

Chapter 6

亚茨拉菲尔与克劳利形影不离。

他给克劳利展示他的画作。他在法国的严冬里,画了很多画完的、没有画完的画作,这些图伴随了他一整个冬天。

他为克劳利而画,在深夜里注视着吹着哨笛的苏格兰船长;他也为自己而画,期待着一个肯定,来自克劳利的肯定。

当然他没有告诉克劳利是他画的,虽然克劳利早就知道。

他们坐在舱房的凳子上,克劳利一幅一幅地欣赏。

“亚茨拉菲尔,这是什么?”

亚茨拉菲尔不解地看着他:“这是基督审判。”

克劳利捧着橡木画框,细细地看过画中每一张形态各异的脸。受裁决的人们痛苦地仰望天使,天使展开洁白的六翼,庄严地在天幕中逡巡。唯有上帝的儿子,悲悯地注视一切。

克劳利戏剧性地在受决裁的人群上印了一个吻。

亚茨拉菲尔愣住了:“上帝啊。”

他差点要拔出佩剑刺死这个异教徒;而克劳利展开双臂,嘴唇上还留着松节油的气味,无赖似的催促着他的裁决。

亚茨拉菲尔装作生气:“真该把你送到西班牙宗教所。”

他气得把画作一幅幅收进自己的行李箱,克劳利凑上来跟他道歉:“我和他们不一样。西班牙人是天主教徒,而我是新教徒。”

“你是个巫师!”亚茨拉菲尔瞪着他。

两个人心照不宣。

克劳利吻的画上的那个人,正是亚茨拉菲尔把自己画上去的肖像。

亚茨拉菲尔把他打发走,一个人在船舱里思索,直至塌着肩膀长叹。他回忆起住在城堡里的日子,孤独的少年在小径上徘徊,戴着面纱的母亲向艾湖眺望。

他回忆起鹭鸶飞过艾湖的那些冬日,阿姆斯特丹开始下雪。城里的河被冻得结结实实,他趴在母亲的膝头上,母亲正在为他织一条围巾。女仆坐在壁炉旁,静静地拨弄着拨火棍。

他问母亲:“鹭鸶会死吗?”

母亲拍拍他的脑袋:“不会,亚茨。他们会到温暖的法国去,在塞纳河边度过冬天。”

更晚些时,亚茨拉菲尔做完晚祷,照常参加舞会。

克劳利和安娜丝玛子爵夫人坐在一起。亚茨拉菲尔邀请别的姑娘跳了一支舞,回来后安娜丝玛已经和丈夫离开了。

亚茨拉菲尔坐在安娜丝玛的位置。心不在焉地低着头,和克劳利有一茬没一茬地说话。

话题逐渐无趣,克劳利说:“我在唐吉老爹的画廊见过你的画。”

两人对视了一眼,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。

亚茨拉菲尔觉得后背的一层皮被剥掉了,火辣辣地痛。他不想让克劳利发现自己,也不想让别人知道,拿骚伯爵的儿子在做下等人的事。而此前给克劳利看的画,成了一种失败者的炫耀。心理上的疼痛比生理上的疼痛更难以忍受。

他无意识地笑笑,找了个借口早早离场,回到自己的房间里,又开始沉浸自己的画作。

直到手中的铅笔应该重新削了,亚茨拉菲尔才停下。

甲板上空荡荡的,只有月光静静地栖息在上面。新玫瑰号成了一尾漂泊在浅海的巨鱼,苟延残喘地吐息着。

没有人,或许说,没有亚茨拉菲尔等着的那个人。哨笛没有像往常的日子一样响起。

亚茨拉菲尔索性不再画了,将《新玫瑰号的掷瓶礼》所有的局部练习拿了出来,一张张地翻阅着。

每一张神态不一的练习里,无论是水手还是乘客,此刻在亚茨拉菲尔的眼睛里,都是红发的苏格兰男孩。

 

Chapter 7

第二天是亚茨拉菲尔在船上的最后一天。这条船将会北上向圣彼得堡驶去,而他明天就要下船,回到阿姆斯特丹,与他的丽贝卡号和郁金香会面。

亚茨拉菲尔辗转难眠了一整晚。他做了最坏的打算,预想了很多种情况,甚至想好独身一人前往密西西比。他一直把自己的爱好深藏,担心被别人发现——“不符合贵族”。直到第一缕阳光从北海之下跃上海平面,他才迷迷糊糊地陷入修普诺斯的幻境。

一整个白天,他都忙于和一等舱房的乘客们告别,在房间里收拾行李。

他不想见到克劳利,却又一次次透过窗户看向甲板。

新玫瑰号临近阿姆斯特丹,接下来是汉堡、斯德哥尔摩、哥本哈根,重要的北欧港口城市,水手们来来回回搬运货物、擦洗甲板。

亚茨拉菲尔又开始绘画。

直到钟声敲过七遍,血一样的夕阳余晖也被阿波罗的金色马车带到海洋彼端去了,亚茨拉菲尔才放下手中的铅笔,摘去眼镜,抬起手背揉搓他疲惫的眼睛。

他叫来侍者,在侍者来到之前细致地擦去了指节上的铅痕,准备好了小费,点选了一份烤牡蛎。在此之前,他念诵了一遍《玫瑰经》,接着开始一个人的进食。

 

亚茨拉菲尔没有例行参加舞会。他慢条斯理地用餐,让侍者把残羹端去,坐在床边熄灭了烛灯打算入睡。

这时有人敲响了他房间的门,亚茨拉菲尔去开门,借着走廊上的烛火,他隐约看清了克劳利的一头红发。

亚茨拉菲尔的手在门把上踟躇,不知是该放下还是紧握着它。克劳利捧着手中的八音琴:“我是来和您跳舞的。”

他侧身让克劳利进来。克劳利解释今晚他身为船长,欠下他一场舞会。

那个年头的八音琴尚被与八音盒混为一谈,克劳利解释这是他在瑞士买的——当然不能告诉他是北欧海盗献的殷勤,就被他摆在了船长室。

他们就在漆黑的房间里,谁都没有提议开灯。亚茨拉菲尔的舱房稍冷,黑暗给了他们一种特殊的温暖,促使他们握住对方的手,聆听对方平稳的呼吸声。伴随着拧上发条的八音琴的乐声,他们开始跳一段轻盈的小步舞曲。

亚茨拉菲尔想到霍夫特的诗,想到伦勃朗的光与影。想到天使从漆黑的夜空中飞过。他注视着克劳利高挺的鼻尖,仅能隐约看到一丝轮廓。

克劳利大胆地攥紧亚茨拉菲尔的手,他的心脏跟随自己的举动砰砰跳动:“我是在酒神节上喝醉了酒,亚茨拉菲尔。”

“酒神不会原谅画下他酩酊大醉面容的画家。”

“不,”克劳利俯身在他耳边说着话,“伊瑟拉和伊兰尼库斯,在镜像世界的翡翠梦境里永远共舞。”

“这是异教,你这邪魔。”

“玛雅人可不这么想。”克劳利把脸颊贴上亚茨拉菲尔的脸颊,“我们来跳贴面舞。”这纯属他自己的杜撰。

容不得亚茨拉菲尔拒绝,亚茨拉菲尔也从未想过拒绝。

他们再一次拧紧八音琴的发条。彼此贴近对方的脸颊,在漆黑的舱室里只能听见呼吸声和舞曲声。

他们好像要一直跳下去,跳到海水淹没阿姆斯特丹,漫上巴黎,新玫瑰号永远坠入大海。这里是新玫瑰号永恒的镜像世界,风刮起亚茨拉菲尔的手稿,这手稿上每个人都有克劳利的影子。他们在漫天刮碎的纸屑里共舞,在只有对方脸颊温度的长夜里共舞,并且一直这样跳下去。

 

第二天清晨,亚茨拉菲尔在码头下船,克劳利站在船艏楼上向他挥起三角帽致意。

他拎着箱子,鼓起勇气跑回到船艏楼上,同他握了握手,才再度离开。

亚茨拉菲尔的手臂甚至紧张得酸痛,但没什么比这一次握手的机会更重要。他不断地用手帕擦着自己的手,手上汗湿了一片。

与此同时,克劳利低着头,打开了亚茨拉菲尔藏在手中的一支硌着他手心的东西。小黄铜筒里有一卷剪下来的画布边角,写着亚茨拉菲尔的地址。

 

尾声

亚茨拉菲尔从码头划着小船回到城堡。

经过整个料峭的春寒,冰封的河湾终于能重新启用。亚茨拉菲尔为丽贝卡号加上了横帆,使得她更便于远洋航行。

他把小船停靠在城堡的小码头上,上岸后习惯地翻检信箱。

今天的信箱里多了一张明信片,盖着圣彼得堡的邮戳。它到来时似乎还残存着俄国人用的香料气味。亚茨拉菲尔猜到是谁寄来的,他欣喜地把明信片放进外衣口袋。

他快步走回家,拿骚夫人站在窗前等待他回来。

家中的女仆向他行礼,亚茨拉菲尔照常吩咐她不用打扫阁楼。

他像个孩子一样吻了吻母亲的面颊,拿骚夫人揽过来独子的臂膀:“亚茨拉菲尔,你何时启程?”

亚茨拉菲尔摩挲着衣袋中的明信片,语气轻快地像一只法国黄鹂:“就快了。上帝在祝福我们。”

拿骚夫人不知什么让儿子如此开心。她希望是即将远航的丽贝卡号,也希望是哪位贵族家未嫁的女儿。她只是说:“上帝保佑你,我的儿子。去吧,亚茨。”

亚茨拉菲尔再度吻了母亲的面颊。

 

阿姆斯特丹正式的春天才刚刚开始。亚茨拉菲尔发现阁楼的窗台上,探上来一株青翠的爬山虎,正在晃动着嫩叶向阁楼内张望。

《新玫瑰号的掷瓶礼》的草图已经画完,正在一遍遍地修改。他把带来的矿石颜料放进抽屉里。

 

应该筹办一个宴会,亚茨拉菲尔想。在城堡里以伯爵的名义,请东印度公司、贵族和商人。宴请他们……丽贝卡号的启航就会方便了很多。

他在椅子上坐下来,取出明信片。

亚茨拉菲尔敬启

 

克劳利的字迹歪歪扭扭,显然是在邮局门口拿在手中写下的。上面写着请他带着丽贝卡号一起远洋航行,期间会路过日本。

 

荷兰的春天,正式到来了。在暖融融的阳光下,最初的一批郁金香已然开放。亚茨拉菲尔的窗下,同样也盛开着郁金香。他总开玩笑说,那是异教的梦境之神送来的,在翡翠梦境里攫取的一株郁金香。

金色的、粉色的雪正在悄无声息地融化。亚茨拉菲尔正在准备行装。

那张来自遥远北方的明信片,被压在了窗台八音琴下,八音琴上小爱神的金像,拉开弓箭,金灿灿地被阳光照耀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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